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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峰并峙：诗意与技巧的完美融合

--肖邦的《练习曲》和《前奏曲》

文/徐曼特约撰稿人

真正的诗人举手投足皆成诗，正如王羲之赋《兰亭序》时的信手拈来。我们常说肖邦是钢琴诗人，是因为他的作品中充满了和诗歌一样的意境和音韵之美；但是，如果只论及夜曲、幻想曲之类的优美乐曲，似乎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因为单是它们的名字本身就已经充满了诗意；但是，如果说一个作曲家可以把整本的练习曲做成一册诗集，把凌乱的前奏曲凝结成一首组诗，那钢琴诗人这个称号就真称得上是当之无愧了。

单单作为练习曲来看，肖邦练习曲在对钢琴演奏者的技巧考验方面已经做到了登峰造极。有一个情况可以充分的说明这一点，那就是现如今，全世界各大音乐院校几乎无一不把肖邦的练习曲作为考试的必考曲目之一，这使得这些练习曲在各大音乐学院已然成为了“最流行”的钢琴乐曲；而纵览各类钢琴比赛，只要是稍具规模的，在预赛中总会将肖邦练习曲定为必选曲目，所以在这里，这21首练习曲又变成了进入下一轮的必过关卡。其实，钢琴作品浩如烟海，从中找出几首炫技性练习曲绝非难事。大家之所以共同选择了这些练习曲作为衡量演奏者技巧的主要标准，原因就在于无论你能想到多少种方法去掩盖那些个人技巧方面的瑕疵，在肖邦的练习曲中，它们都会暴露无遗，你有多少的能力，一目了然。作为一块最完美的试金石，肖邦练习曲可以做到绝对的公正，绝对的诚实，而这些正是在比赛和考试中最需要达到的。

在保证了练习曲高难度的同时，肖邦还保证了乐曲的意境之美。不仅仅是作品10之3（《离别》），作品10之12（《革命》），以及作品25之11（《冬风》）这些大家耳熟能详的杰作，肖邦的每一首练习曲都是不同类型的精品之作。作品10之1和作品25之12都是非常大气的作品，前者行云流水，气势恢宏，后者有种荡气回肠的叙述感。作品10之2有种狡黠的轻松感，而对于听众而言，很难知晓在这轻松的背后隐藏着的是对众多演奏者技能极限的挑战，因为属于特殊技巧，其练习的艰难程度使得许多人直接放弃去挑战，更有甚者，为了练好这首乐曲而练坏了自己的手，导致长期无法再碰钢琴。作品10之3拥有家喻户晓的，可以让肖邦感叹出“啊，我的祖国”的伟大旋律，因为实在是太动听了，还曾经被改编成一首歌曲，名谓《夜是如此深沉》（《SoDeepIstheNight》）。同样作为慢速练习曲的作品10之6和作品25之7也是抒情练习曲中的杰作，它们都被悲情笼罩着，一个是独唱，一个是重唱，但都唱出了哀婉的心境。作品10之4的热情涌动，作品10是5（《黑键》）的晶莹剔透，作品10之7的清新愉快，作品10之8的飘逸自然，都可以让你忘记技巧的艰难，得到美的熏陶。作品10之9是一首绝美的悲歌，有种晚秋的凄凉感，又好似梦想的一次次破灭带来的失落感。作品10之12，又被称作《革命》练习曲，表达了肖邦在听到华沙沦陷这个消息后极度悲愤的心情。不断激流而下的左手16分音符映衬出右手八度旋律的激昂慷慨，将肖邦对祖国命运的担忧表现的淋漓尽致。作品25之1，作品25之2，作品25之6，作品26之8以及作品25之9都是具有飘渺诗意的沙龙性小品，其中的作品25之6更是以艰难的双三度音型著称，尽管在美丽的音响之中，我们很难再分心去发现它的技巧之困难。作品25之11（《冬风》），是所有练习曲中规模最大的，也是戏剧感最强的，其艺术分量已足够和那些非练习曲类的乐曲相抗衡。值得注意的是，以上提到的这些练习曲的别名，大多并不是肖邦亲笔写下的，而是后人加上去的，所以并不一定可以代表肖邦对这些练习曲的真正感受；但是，作为聆听者，还是可以从这些形象的说明中得到一些启发，帮助我们更好的感受到肖邦练习曲的魅力。

和李斯特的多数练习曲相比，肖邦的练习曲音乐素材运用之单一令人乍舌：但最让人拍案叫绝的是，肖邦做到了“一朵花里见天堂”，用极致的简单去表现无限的情感。对比作品10的第一首，我们不难发现，它和巴赫同样具有练习曲意味的平均律钢琴曲集第一首的织体惊人的相似，但就是用这样简单的音型，肖邦却写出了迥然不同的情感——那澎湃着的热情让人动容。想想看，这与金庸笔下的剑侠独孤求败的用剑境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使剑的最高境界是“无剑无式”，也就是说，工具和形式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最终达到的效果好不号。同样的，不需要复杂而华丽的音乐素材，肖邦就能够写出复杂而华丽的音乐，境界之高无需赘言。

作为很多钢琴家的保留曲目，肖邦练习曲的录音版本真可谓是多如牛毛，且各有千秋，不能妄下论断。但公认的比较经典的版本是波利尼版；意大利的钢琴家总是以完美的技巧演绎著称，而波利尼就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此外，戈多夫斯基改编的肖邦练习曲也是值得一听的，这些曲目的难度是惊人的，甚至比肖邦的原作要难上好几倍，当然，能弹好的钢琴家也就屈指可数了。

这二十四首前奏曲在肖邦的作品中是独一无二的，假如说要肖邦的所有作品都没有了，要我选一个作品留下，我就选这二十四首前奏曲，因为这是肖邦空前绝后的作品。

——傅聪

如果说肖邦的练习曲是富有诗意的技巧，那么他的前奏曲也可以被看作是包含了超级技巧的深邃而瑰丽的诗篇。整套作品就像是一部百科全书，我们可以从中检索到宇宙间的一切情感，那些神秘、隽永、而又无以名状的情感，还可以从中发现几乎所有具有高超难度的技巧，是诗性和技巧性充分统一后的成果。傅聪先生就说过，这是肖邦非常重要的作品，非常伟大的作品。这部作品，无论在技术上，还是在音乐上，都是空前绝后的难，许多大钢琴家，包括布索尼在内，也都说这是钢琴史上最难的作品。所以，它值得最仔细、最辛苦的研究。

作为作品中常常带有一丝沙龙气息的肖邦来说，这套前奏曲是最为深刻的，排除了波兰的民族性，排除了单纯优美的歌唱性语句，我们看到了一个正在纯粹的思考着的肖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肖邦的前奏曲应该是所有作品中最难听懂的；因为越是严肃的音乐，就越难以具备通俗性；可是正是因为严肃音乐的“难以听懂”，使得他们很难“听腻”，拥有百听不厌，越听越能听出味道来的质感。再加上肖邦在前奏曲中对生命的深刻思考，也更容易让我们在这些乐曲中得到灵魂更深处的强烈共鸣和启发。这些作品是不适合单单在咖啡厅中播放的，他们更适合在夜深人静之时聆听，面对无尽苍穹，发出对人类、对宇宙的质疑、批判和无限敬仰。

如果初听这套曲目，感觉有些晦涩的话，我们不妨先从整体布局去欣赏，因为大多数的前奏曲单独来看并不只是华美的小品，而是肩负着更重要的承前启后的责任的一个个元素，从这个角度来讲，如果可以理解整套组曲的情感发展脉络，对乐曲的理解是很有帮助的。24首前奏曲，可以遵循两条线索去欣赏，基本上可以分为一明一暗，一喜一悲。因为肖邦是按照关系大小调的方式去排列整套曲目的，所以我们可以经由调式的一大一小清晰地看到这条脉络，大调明亮，小调阴暗；大调充满喜悦，小调则浸透着无限的悲哀。而这喜和悲又是在非别不断滋生着的，愈往后愈喜，愈往后也愈悲没这也直接造成了情感反差不断增大的效果，给人以不断地心理冲击，对生命，对这个世界的诘问也愈演愈烈，直到思想的洪流将人湮灭。

C大调第一前奏曲,充满着渴望与激情，像是在不断追问，引出了之后一次又一次的不同层面的思索。

A小调第二前奏曲始终被乌云笼罩着，好像预示着无法抗拒的宿命。

G大调第三前奏曲突然就从思索中跳了出来，开始用一种纯真、积极地心态尽情奔跑、跳跃。

e小调第四前奏曲写的很巧妙，动机只是两个音的半音下行，且经常重复，主要是靠伴奏的和声转换构建出逐渐回落的心态，有种无法言表的悲切。

D大调第五前奏曲，我们有回到了美丽的大自然中，不停的舞蹈，旋转，嬉戏。

b小调第六前奏曲，悲哀重新到来，一次次的希望在升腾，得到的却只有失落，最终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A大调第七前奏曲是典型的玛祖卡，有种美妙的升华感。

在f小调第八前奏曲我们又投身湍急的悲流之中，不安的气氛席卷而来，结尾处短暂的大调转换好似有了些平息，终归却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E大调第九前奏曲在和弦的不断转换中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深处，每次似乎要解决时都又马上走到了下一层空间，

升c小调第十前奏曲，彪罗称之为“夜蛾”（TheNightMoth）：“夜蛾在屋里飞着！忽而躲起（升G长音），只见到微微扇动的翅膀。忽然又飞出来，再循形于黑暗中——翅膀扑动（左手颤音）。反复几次后，终于，在翅膀要再一次颤动时，屋子里的人瞄准了这可怜的小东西。它颤了一下，死了。”

B大调第十一前奏曲美妙的很，充满那种百转千回的窝心感，让人瞬间腾云驾雾，将一切烦恼抛至九霄云外。

升g小调第十二前奏曲将人一下子拉回了人间，甚至有种杀气腾腾的焦灼感，因为具有玛祖卡舞曲的风格，又多了些粗野的乡土风。

升F大调第十三前奏曲好似在冥想，又好似什么都没想，有种漂浮的空气感，身心都进入了梦境般的静谧之中。

降e小调第十四前奏曲，恍然从梦中醒来，立刻陷入焦虑之中，像是被无数种复杂的情绪笼罩着，最终也没能解脱，就那么硬生生的结束了。

降D大调第十五前奏曲，又被称作“雨滴”，是整套乐曲中最长的，也是最丰富的，因为它没有延续一调到底的方式，而是完成了大调——小调——大调的调式转换。“雨滴”应该可以称得上是最出名的前奏曲了，因为它的旋律性最强，意境也是优美的很，从头至尾延续着的降A音的确是很有“雨滴”的感觉。但说它只是单纯优美的小品却不尽然，中段小调部分实在是有种近似于恐惧的东西存在，而这种恐惧在不断增长，直到达到力度的最高点，那号角的声音一声声敲击着我们的心灵，逼近着的压抑感让人喘不过气来，这些感受都是单纯的“雨越下越大”难以描述的透的。随着大调的回归，心情总算是平复了一些，但黑暗已经走远了吗？很难说，此时的大调，同样的旋律，同样的音型，却早已没有了当时的心情，物是人非，悲剧感油然而生。

在沉静的回味之中，降B小调第十六前奏曲就这么硬闯了进来，风卷残云的气势，急速跑动的音流，让人喘息不止。

接下来的降A大调第十七前奏曲，终于让我们停止了不停的追逐，好像在敞开心扉歌唱着美丽的生活。

当然，美好总是短暂的，f小调第十八前奏曲将我们带入了更深的灾难之中，尽管并不长，但足以让人感受到无法挽回的灾难近在眼前。

随着降E大调第十九前奏曲的奏响，我们好似来到了世外桃源，之前的苦难眨眼间消失了。

c小调第二十前奏曲是我很喜欢的一首，因为它有种圣咏般的永恒感，一切苦难终会被救赎，但受难是灵魂净化的必经之路；我们只能心怀感恩的去接受，然后静待曙光的到来。陈萨对此曲的诠释很能符合笔者心中的期待。降B大调第二十一前奏曲没有什么特定的情绪，只是一直在游荡，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但就是陈萨把这种飘忽不定的情绪穿在一起，使得我们的耳边想起了最亲切的肖邦音乐。d小调第二十四前奏曲，也是这套小宇宙的终曲，时间上比肖邦的其它乐曲稍长，它不再是一分多钟甚至是几十秒的简单叙述，该曲有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似乎在说，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将抗争进行到底。据传，当年华沙沦陷时肖邦创作的该曲，陈萨把肖邦音乐中的戏剧性以及悲剧性性诠释的非常贴切，似乎又让笔者想起了在多年前听陈萨演奏肖邦前奏曲全集的那个夜晚。当陈萨最后那几个单音还在音乐厅中回响的时候，有些观众忍不住鼓起了掌声，但很快，有一种更期待的目光让大家多听了几秒钟，等那几个单音完全消失后音乐厅才出现了轰烈的掌声。

陈萨演奏的这套肖邦前奏曲是充满着灵性的，悲情与冥想并存，还能让人不自觉的产生亲切感，沁人心脾；每每想起陈萨的演奏都仿佛在倾听着自己内心的故事，有身临其境之感。

这套前奏曲是用调性的方式加以排列，它需要演奏者拥有全面的钢琴技巧和高深的文化修养。从这些乐曲中我们可以看到肖邦极高的写作天分，他将这两类作品提升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度，为之后的众多作曲家开辟了崭新的道路。最重要的是，他用自己所写出的每一个音符，为几百年来的爱乐者们描绘出了一个充满爱的世界，留给我们无尽的遐想与感怀而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在这个夏季美好的夜晚用陈萨的手传递给了在场的每一位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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